心事哲学Philosophy
来源:网络 时间:2022-03-19
1。心智和心事(Mind and Heart)心灵(consciousness)在哲学上主要被看作是心智(mind),尽管从可能的用法上看,心智是相当广义的,似乎可以包括许多种心理活动,但是理性思维显然被认为是其中最主要的和最具决定性的,大概处于管理者和立法者的地位。理性之外的其它那些心理活动,就被定位为肉体性的(body)。各种感觉以及像弗洛伊德发现的那些非理性的、无意识的欲望和冲动,通常被认为更多地属于肉体。Ryle曾经在批评心身二元论时曾经讥讽哲学在制造“机器中的幽灵”。不过最值得批评的并非那个幽灵,而是在完整的心灵中显然有一大片心田被忽视或轻视,正如我们能够意识到的,理论不太重视人的心事(heart)。
把心灵简化为只关心知识的理性,同时把欲望简化为肉体,这是双重的错误理解,它显然导致了对精神/情感生活的忽视。不仅在哲学里,甚至在心理学中,对精神/情感生活的理解都是非常薄弱肤浅的,尽管在实际生活中的人们都知道精神/情感生活在心灵中有着不亚于理性的重要性。现代知识体系对心灵的理解不仅是片面的——缺乏对精神/情感生活的理解,而且是不正确的——精神/情感生活是完整心灵的一个重要变量,在缺乏这个变量的情况下,对理性的理解,甚至对肉体欲望的理解,都会变得相当可疑。有一点应该是明显的:那些持久的、深刻的生活动力、对生活意义的体会(肯定的或否定的)、对各种价值的理解,最终都是在精神/情感生活中形成的。如果某种肉体或物质的欲望不是同时变成一种深刻的情感动力的话,就不可能永远被追求下去,像葛郎台的守财奴欲望就必须被理解为深刻的精神追求(尽管是变态的),否则不能理解。
情感世界由诸如热情、愿望、梦想、感情和经验方式等构成,它涉及一切事情。深刻的情感生活就是精神生活,也就是心事(heart)。在心—身的二元结构的强迫性要求,我们就不得不把情感生活理解为类似或接近于肉体欲望的东西,这大大降低了情感的层次,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与二元结构相比,心智—心事—肉身(mind-heart-body)的三元结构可能更有助于理解人。在中国的传统概念体系里,心灵同时指心事和心智,但心事的分量更重,中国的“思”和“想”,都基于心事——“心田(上的活动)”和“用心去考虑”。西方概念体系更重视知识,所以特别发展了逻辑论证和证明、科学分析和证实、普遍原理和公理系统等来生产知识;而中国则更重视悟,所以强调暧昧的、隐喻的、浓缩的(像古典诗词那样要求以极简练的语言表达最大化的意义和情景)、默会的( 借用Michael Polanyi的tacit knowledge概念)或者像Francois Jullien所描述的“迂回”的话语来进入情感。当然,中国的心灵概念也是偏心的。要建立一种满足现代思想要求的完整的心灵理解就似乎需要把心灵、世界、生活等理解为“心智/心事”(mind/heart)的完整故事或者说是综合文本(syntext)。
西方思想以知识论为基本框架,心智的任务是获得知识,而比知识更高的、超越了知识界限的东西就属于宗教。在中国思想里,心智主要关心的不是属于心智的纯粹的或经验的知识问题,而是把心事的问题看作是心智的问题。关于心事的话语包含很强的直观性,所谓“悟”即由心而知(known by heart)。这种“悟”不是可以证明或证实的知识,它本来就没有被设想为关于事物的科学或逻辑真理,而是关于各种事物、可能世界和可能生活的想象方式。它们也许是并且往往是不真实的,但它们与事物有着缘分(affinity),它们是构成精神生活的幻想或梦想。非常关键的是,它们不是由潜意识和本能所驱动的梦,而是有意识的“白日梦”——在这里我把“白日梦”做学术化理解,来表达人们所有关于生活和世界的想象、愿望、希望、追求和价值观。积极而放任的白日梦可能比表达压抑的梦更重要,因为人们有意而又自由的梦想比潜意识的梦更能广泛地表达关于生活的主动愿望而不仅仅是被压抑的欲望。一种被压抑的欲望不管事实上是否有被满足的可能性,它至少在暗中是确定的,如果心理学家能够巧妙地道破秘密,那种压抑就可能得到缓解。而白日梦的问题要深刻和困难得多,因为那些梦想和愿望本来就不可能非常确定,当去追问“到底想要什么”,我们会发现我们不知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以知识论模式去理解心灵就会把好象稀里糊涂的感性看得低于理性。假如感性确实仅仅与肉体欲望相关,那么感性就当然就是缺乏心灵深度的。但是我们明明在艺术、文学和诗中,在梦想、愿望和价值观中,体会到许多在心灵水平上至少不低于理性分析的感性直观,它不是关于某个事物的欲望,而是关于世界和生活的想象,它不以真理为标准或目标,而是以美学效果和感动为目标,按照中国的概念即所谓“境界”和“意境”,一种超越了形而下即质料事物的感性魅力(the transcendental aesthetic appeal)。虽然我们感觉到了心灵有一种非知识的深度,但是一直还没有建立一种“心事的哲学”(philosophy of heart),仍然在“心智的哲学”(philosophy of mind)里远远地漠视着心事(尽管也有所谓“美学”,但在结构和研究方式上都是对知识论的模仿)。
心智的哲学适合讨论知识、真理和事实这个系列的问题,即所谓“是”(to be)的问题系列。我们所以一直不能有效地讨论价值、伦理和美学问题,即通常称为“应是”(ought to be)的问题系列(不过,以伦理学句型代表价值问题并不太公正),就是因为我们以为知识论思维模式是普遍的思维模式,它也可以用来解决价值问题。当发现在实际上行不通,又无非得出结论说,价值问题在知识论意义上是无法解决的(从Hume发现“是”推不出“应是”,到Moore证明善不可定义,到Wittgenstein关于“不可说”的一揽子论断)。可以注意到,这种结论仍然是一个知识论命题,它非常正确地指出了知识论的界限,但却没有创造一种能够思考知识之外的事情的哲学,因此就等于把价值领域出卖给混乱、愚昧和邪恶。Ayer关于价值概念只不过表达情感并且只不过和感叹号差不多的说法曾经是个有名的观点,但这是典型的出卖。
一方面强调用理性来控制心灵,而另一方面则把感性出卖给非理性,这是知识论思维的一个典型倾向。有趣的是,想知道一切的知识论冲动和想控制一切的政治冲动是一致的。当我们为心灵规定了普遍必然的知识或者真理这样的目标,就是规定了一个独裁者的目标。把心灵还原/裁剪成理性,就会有数量/考试/官僚/标准化/监视……这样一个不断把人同一化和贫乏化的过程,这个过程的主要意义就是把心灵管理起来,因此,知识论同时也是心灵的政治管理学。而知识论把感性和价值观出卖给非理性则生产了另一种现代景象,人们在麻木的同一化行为之余就迷恋暴力、变态、乱伦、毒品和其它堕落(电影、小说和艺术如此喜欢表现这些主题可以证明人们确实喜欢那些东西)。这些貌似刺激的堕落方式本身其实相当平凡和贫乏,堕落不需要想象力和创造性,没有太多的余地和潜力,因此它是使人贫乏化的另一种方式。非理性对理性的反抗虽然经常成为时髦,但终究是个笑话。
人偷吃了智慧果所以犯禁,恐怕是在于有了心事,因为人在被创造出来时就有了心智,而且心智的那些先验(a priori)原理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东西,上帝担心的是奇异心事,它使得上帝不再能够看清人的心灵。正是奇异心事造成了历史和生活——在伊甸园里并没有历史。理性心智只不过是技术性手段,人们用理性来谋划最佳行动步骤,却并非用理性来决定什么是真正想要的东西。作为思维和行动的技术,理性心智的可能性在科学、数学和逻辑中已经基本上被说清楚了,但是由于对心事一向的出卖,心事变成了“废地”(the waste land。Eliot用语,也译“荒原”)。人一直没有能够理解自身,一个重要的原因很可能是,我们的哲学只是一种无心的哲学(philosophy with no heart)。显然我们需要一种在知识论思维方式之外的心事的哲学(philosophy of heart)。
Rorty从解释学那里得到灵感而提出:不含知识论的哲学会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非常有力,但他对可能的新哲学的想象却相当软弱,大概是一种有教化意义的诗化的“谈话方式”。这种准文学的谈话缺乏共同的方法论,从长期来看,它会失去思想所必需的共同问题和有公共意义的理解,而变成无数私人性噪音的生产方式。这种怀疑对Derrida的解构同样有效:对一种僵化了的思维结构的解构当然是革命行为,但是必须同时是对另一种可能的公共思维结构的建设,解构只能是一个特定的专门行动,而不可能是一种普遍的思维方式,否则就会变成所有话语的互相解构和互相噪音化。我们必须警惕新的“巴别塔问题”:不是上帝而是我们自己在互相搞乱别人的语言和口音。
人们虽然希望有一种并非以知识论为核心的思想,但一直都缺乏方法论上的认真准备,而仅仅满足于诗化的也就是相当随便的谈论习惯,相比之下,知识论哲学却有着深厚的方法论传统所以也就强有力。可以考虑Plato的“哲学家和诗人”问题:所以赶走诗人,是因为诗人在思想上不负责任随便胡说。事实上诗人倒不见得那么不负责任,但是仅仅是诗化的谈话方式确实缺乏产生完整思想的能力,这是个弱点,尽管人们有时候会标榜那种不确定的、辨证的、不断诠释的、批评的、解构的没完没了的言说多么有趣,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变动不居的经验和有限生命的先验意向(intentionality a priori)却是对永恒的渴望,因为对于有限的生命而言,永恒的东西最有吸引力,这就是一个基本心事。
在知识论之外的成功挑战只有过一种形式,它就是宗教。宗教利用想象力直接达到永恒的东西,于是,在人们对知识失望的地方,就愿意有某种关于永恒的诺言。这种想象可以有各种版本,但是共同的弱点是缺乏现实感。人们感觉得到,知道某种东西才算真的有这种东西,而信仰试图告诉人们一些所不可能知道的东西,人们喜欢它,但也知道它不真实,当然,人们仍然可以相信它——“并非p,但我相信p”是个相当有趣的知识论问题,不过,既然知道了“并非p”,即使相信p,也仍然知道p在实际上不能解决我们这个真实世界的问题。宗教也许能够给予我们的心事某种永恒的东西,但这种彼岸的永恒和我们的生命本身有着明显的距离,于是,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本身便缺乏自足的意义。生命不能获得自身肯定,这不会是一种符合生命要求的思想。生命对自身意义的直接的、现实的肯定,又是一个基本的心事。
知识和宗教是西方推荐给人们的关于世界和生活的基本理解,这两种思想虽然伟大,但却不能形成一个充分的思想结构。这种不充分性在西方思想与其它文化相遇时就特别明显起来。中国人的态度和理解是一个很好的参考例子,事实上中国人很喜欢并且接受了许多西方思想,但是毕竟并不给予西方观念以根本的思想位置。正如前面讲到的,因为生命有限,所以人们对永恒最感兴趣,而西方思想为生命所想象的那些永恒意义却是生命所触摸不到的,有限生命触摸不到的那些无限意义对于生命来说平添烦恼和遗憾,这正是中国人没有给予西方思想以根本的思想位置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式的直观试图说明:对生命具有着最大诱惑的永恒性不应该落在生命的有限性之外而必须实现在有限性之中,即永恒的东西不是某种彼处的(there)形而上的或超越的绝对的东西,而是在此处(here)生命之中用之不竭的热情和感动之源。因此中国人总希望真实生活中就能够有最好的东西,而不用绝望地寻求绝对完美。
幸福或者生活的意义必须在现实中能够兑现,否则永远是不真实的,生活的意义只不过是对生活本身的持续兴趣,而不是某种在生活之外的超越的假设或者某种抽象的普遍概念。假如说中国思想有着另一种形而上学的话,那么它追求的是永恒的此生化,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永恒性,即赋予现实事物某种不可替代无法解构的唯一想象/感动方式而使之永恒化,这种事物可能消失,但将被惦念、怀念和热爱(这听起来有些像Husserl说到,一棵树可以被毁掉,但它的纯粹的sinn可以永存),它成为永远的心事。这种中国式的理解暗含着一个思想的心事角度,从心事的角度去提问,我们将注意到的是,真实生活中各种事物引起人们兴趣的方式,特别是他人引起我们兴趣的方式(显然人是所有事情中最有趣的),也就是说要提问的是“某种东西为什么如此有魅力”,而不是“某种东西是什么样的以及为什么是这样的”。
人文的生活世界是按照想象来定义的,是按照可能世界和可能生活来定义的。尽管我们可以科学地(知识性地)描述一个人文事实,但不可能对人文事实科学地提问。在此有必要提到Vico的天才论断“真理即成事”(verum-factum),就是说,一件事情和这件事情的真理是一起被创造出来的。既然行为是创造性的,那么生活事实(即行为结果,factum)就总是暂时性的。当关于某种事实的知识投入使用就改变了原来的事实,或者说,当知识抓住生活事实时就失去了它,所以,知识是存在的一个变量,知识不仅仅是关于世界的知识(knowledge of the world),而是关于且加入世界的知识(knowledge of-and-in the world)。当知识成为存在的一部分,知识就和各种欲望、想象、权力、责任和利益分不开了。人文知识试图像科学那样成为自律自治的知识从来都是一种幻想。人文知识与其说是事实的知识(knowledge of fact)还不如说是命运的知识(knowledge of fate),就是说,人文思想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知识,而是一种生存智慧。因此,存在问题、形而上学、知识论描述或心智的哲学的哲学思路恐怕不是最能够表达人文事实的哲学思考方式,我们很可能更需要研究关于存在的欲望和想象,研究心与存在的缘分(affinity)而不是对存在的描述,研究the-made-to-be而不是to be,更需要心事哲学或“心而上学”(meta-psycology)而不是“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思考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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